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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登城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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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登城樓

這一昏睡,又是一天一夜。

我在睡夢中連翻身都是不能,因為會壓到傷口,痛得厲害。所以我沒怎麽睡好,醒來後仍暈暈乎乎,稍事梳洗了一下才感覺好些。

妍兒端來一碗添了松茸和肉丁的白粥,一碗幹貝白玉湯,看著挺清湯寡水的,吃到嘴裏方覺鮮美嫩滑。可我不甚有胃口,各嘗了嘗便命她拿開了。

姜禾眼圈紅紅的:“太醫說娘娘若再不好生調養身子,只怕會傷了根底。奴婢懇請娘娘,養好身子之前,別再費心勞神了。”

其實我也知道,眼下我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,剛醒不久便又困了,我什麽也做不了了。

不過我想也差不多了,雖然我覺得沒有人是無辜的,她們都該死,但我也不能大開殺戒。我畢竟不是個窮兇極惡之人。

我對姜禾點了點頭,以示同意,再擺了擺手讓她退下,我想自己待著。

姜禾便告退了。

我望了眼窗外,此時不過申時,天便這般灰暗,想是陰天之故,頗有幾分哀怨之意。妍兒關攏了窗,一絲風也吹不進來,我卻想感受一下涼風灌進衣袍的徹骨寒,遂裹了身寬大鬥篷,正要出去,卻聽得一聲通傳“皇上駕到”,嚇得我趕忙伏案裝睡。

一陣腳步聲後,是他的嘆息聲:“朕聽說樂兒醒了,不想這會兒又歇下了。”

我裝模作樣地打著呵欠起身,揉了揉眼睛,昏昏欲睡地望著他。

周赴笑道:“樂兒。”

我還是笑不出,便一味癱坐著。

周赴坐到我身旁來摟著我:“樂兒怎麽穿著一身偌大的鬥篷?”

我打了個哆嗦,往他懷裏縮了縮。

周赴笑嘆道:“原是因為冷。”

妍兒奉上兩杯熱茶,我便離開他懷抱,端起茶杯抿了一口。待我放下茶盞,周赴擡手撫摸我的側臉:“樂兒消瘦了許多。”

我沒心情照鏡子,想想這些日子裏除了喝藥便是喝藥,吐的比吃的還多,自然會瘦些。

周赴忽然一個傾身,在我唇上親了一下,我怔怔地看著他,只聽他道:“其實樂兒若有所求,朕必定無不滿足,可是樂兒…”

他話音戛然而止,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,他卻換了話題:“身上還疼麽?”

我點點頭,特別疼,渾身都疼。

周赴握住我的手道:“朕已命人準備藥浴,待用過了晚膳,朕帶你去喜暖湯池。”

可我左手割傷不宜沾水。

他語氣輕緩:“朕會悉心看顧,不讓樂兒的左手沾濕。”

看來他已打定了主意,我只得無奈頷首。

泡澡實是人生一大樂事,充盈於身的溫暖似能令人忘卻所有煩惱,淡淡藥香襲面,我不覺閉了閉眼,一邊享受,一邊沈痛。

周赴摟著我道:“樂兒,朕想聽聽你的聲音。”

可我是個啞巴。

周赴等不到我開口,便貼在我耳邊道:“等樂兒養好了身子,樂兒可願為朕再生個孩子?”

我沒說什麽,想說也說不了。

周赴竟紆尊降貴,親自為我撫拭身子,觸碰到那些尚未消退的青紫時,雖說他力道已是極輕,可我總忍不住發顫。許是因為心痛,他動作極緩,更索性直接用手輕撫我的肌膚。我很不習慣這樣,平日裏沐浴我都極少讓人給我搓背,但我無從躲避。

周赴也不是個會伺候人的人,他只是憑感覺撫摸過我的肩臂、脊背、腰肢等各處,不斷升騰的蒸氣迷了我和他的眼,偌大的方池中只有我倆,兩面淺青色的磚墻上刻有栩栩如生的竹葉,使人錯覺身在竹林中。背後是奇石浮雕,前邊是繪有山水畫的棠木屏風,想是出自名家之手,意境頗為深遠。

初入宮那年,周赴帶我泡遍了宮內湯池,宮外溫泉和行宮中的天然水域,但在他選秀納妃還封了那麽多的昭儀昭容之後,與我共浴的次數便寥寥無幾了。我若想泡澡,便只在永樂宮浴房裏的大水桶裏泡,雖然也很愜意舒坦,但總歸是與湯池不能比的,且一個人泡和兩個人泡的感覺也大有不同。

周赴一向耐得住性子,除卻酒後失態的那兩回,他不曾對我蠻橫過,便是那兩回他急躁了些,也還是顧及我的感受盡力克制了的。

我取過沐巾反過來為他擦拭身子,他卻握住了我的手:“樂兒傷勢未愈,不必如此,尤其左手,切莫沾了水。”

我只得作罷,再泡了好一會兒,我渾身都綿軟了,周赴方才攜我出浴。想是他折騰得累了,擦幹了身子換好了寢衣躺在床上後,不消片刻便睡熟了。

可我卻睡不著,許是前些日子睡太多了。

我自行穿上外衣,仍將那件鬥篷披上身,趁妍兒和姜禾皆去休歇,門外只一個秀芝守著時,我打了個燈籠出門,且不許她跟著。

這身鬥篷長度及膝,包裹全身,使我覺著自個兒像個暗夜精靈,只是沒有哪個精靈會在夜裏提著燈籠前行。幼時我曾幻想自己將來做個鋤強扶弱的女俠,路遇不平拔刀相助,過後足尖一點,留下個翩然的背影,就此消失無蹤。

可後來我在拜師學藝的途中遇到來源於娘親的重重阻隔,又在親眼目睹了一代大師飛檐走壁之時不慎腳滑,跌在地上之前為了挽回顏面特意翻了個跟鬥,誰知又沒站穩,生生摔斷了腿,而後數月沒下來床,我的幻夢就此破滅,我明白了這世上是沒有那仿佛駕雲登月的絕世輕功的。

當然,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捱不住苦,成日裏紮馬步打樁子,扛著板磚青蛙跳,練得手腫腿腫鼻青臉腫,不出兩日我便放棄了。

想來我這樣沒有韌性的人,意志如此薄弱,便是什麽也做不好的了。但此刻我弱小的身板外披著這麽一件威風凜凜的鬥篷,我驀然覺著自己也有幾分俠義之氣。尤其像是那種背負著深仇大恨,終於神功大成,一步一步走向宿世仇敵的獨孤女俠。

但在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之後,我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清醒過來。都已是這般年歲了,險些當了兩個孩子的娘了,怎麽還會想入非非,心存虛妄。

雖然說我想在宮裏過安穩日子,也屬於是異想天開。

深夜寂寂,無人理會我的行蹤。我一路攀上高樓,雖然兩腿直哆嗦,心裏也難受的緊,似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般呼吸不暢,但我還是堅持走到了那方令我連連夢魘的平臺上。就是在這裏,趙予晴將我拽下城樓,害我失去了祐兒。

祐兒…

這些時日以來,我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名字,盡管這兩個字時刻縈繞在我心頭,令我肝腸寸斷,痛不欲生。我該如何承受這種痛苦?我受不住,便只能逃避。

立於此地俯瞰皇宮,我想便是要縱身一躍了卻此生,也不能選在這裏,還得再高些才行,不然弄成個半死不活的樣子,便是真的生不如死。當日若不是已行下高臺,我也未必會放松警惕。一想到這裏,我心如刀絞。

我的祐兒,再也回不來了。

雖然我還有許多未完成的事,但我也醒悟了,從前我護不住的人,今後也照樣護不住。不怪夏容瑄瞧不上我,如今連我自己也瞧不上自己。

我的衣袍獵獵作響,腳步往前一探,右手竟被來人握住。我手上一松,燭光搖曳的燈籠掉落在地,萬幸那燈籠紙極不易燃,否則這城墻之上,怕要上演一出火光秀。

來人是周赴。

我這一路行之順遂,想來便是托他的福。

可他為何要跟著我?

我再往前,周赴索性一把把我拽進懷裏,我拼盡全力掙脫出來,他唯恐我傷著自己,只能略略收手。

即便是已登頂,我也未必會跳下去,畢竟跳樓而死死相太難看,且死前還要經歷幾個驚恐的瞬息,倒不如一杯毒酒來得痛快。

我就是想故地重游一遭,但為免姜禾和妍兒多事阻攔,我才孤身行走至此。未出世的孩兒原是沒有名姓的,也沒有追封,沒有法事可辦,只有我自己永生難忘。曾經我有一個孩子,可我沒能保住他。

他叫周祐。

周赴的臉色很難看:“樂兒,你到底想做什麽?”

我沒理他,只是心裏一陣陣氣血翻湧。

周赴又道:“跟朕回去。”

可我才剛來,還不急著走。

周赴的語氣裏竟帶有哀求的意味:“只當是為了朕,樂兒連開口說句話也不願意麽?”

我不是不願,而是不能,我說不出話來,他怎麽連這也不明白?

周赴像是痛心疾首道:“朕說過會陪著樂兒,樂兒若執意不走,朕也不走。”

我發狠甩開了他的手,他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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